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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第的歌劇《命運之力》,有過兩個版本的序曲,其中第一個版本只是短小的前奏,而第二個版本是現今最為人所知的版本。
在古典音樂的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各種「傳統包袱」,就如同在討論柴可夫斯基第五號交響曲的文章中提及的那樣;這些傳統,有些是來自作曲家的口傳心授,但有些卻是來自不明所以的加油添醋,進而在錄音工業的推波助瀾下,成為廣為接受的所謂「傳統做法」,進而在後續的演出中不假思索地照本宣科;將錄音聽得很熟的團員加上將錄音聽得很熟的指揮,對於哪裡要做出譜上沒寫的加減速、強弱變化,自有自己的默契,確認過眼神之後就會一起演奏出這些「傳統」,在繁忙的現代職業樂團生活中,這樣照本宣科似乎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了。但這種加油添醋卻時常與樂譜上白紙黑字的資訊衝突、矛盾,在這種情況出現的時候,究竟要選擇擁抱傳統還是尊重樂譜呢?這就有許多討論的空間與灰色地帶。
筆者曾經作為小號演奏者大量地參加國內各式各樣的演出,對於《命運之力》序曲這首「音樂會的常客」原本自認為相當熟悉,因而在最近需要指揮本曲時,將其放在讀譜流程的最後順位,然而等到真的開始讀,卻在頭兩面總譜就產生極大的疑問,後續更是有不少啟人疑竇的地方,令人不禁思考那些演奏傳統究竟從何而來?
打鐵趁熱,試著在對本曲記憶猶新之時,對這首曲子闡述一點個人意見。
在開頭那著名的兩次「銅管三響」之後(其實還有低音管),接下來進入的3/8拍段落,標示著 Allegro agitato e presto,這裡光是在速度與奏法的選擇上,就有討論之處了。在那行術語中,顯然agitato以及presto各自都是用來修飾Allegro的詞。然而,如果按照台灣音樂辭典的教學,Allegro與Presto都代表了一個速度的「X板」,而且後者是比前者更快的「板」,那這段文字的含意就會是很矛盾的「激動的快板與(更快的)急板」。應該要想辦法更恰當地理解presto這個字,它並不是指速度,而是更接近「比預定的更早」的這種狀態,例如英文有一句常用的片語叫 sooner or later,用來表達「早晚會/遲早會…」的這種意思,對應的義大利文就是presto o tardi。而快速的動態感,是因為要達成「更早抵達」的結果。因而Allegro agitato e presto 這段術語,理解為激烈而緊迫的快板會較好,而前者的agitato,若是翻譯為「激盪」似乎更能呼應音樂內容。
而更為這段畫龍點睛的是力度寫了pianissimo:在極輕的力度下要做出激盪又緊迫的感覺,彷彿是危險正在遠方激盪而緊迫地席捲而來,而台上的主角卻渾然不覺那樣。這邊引用一下《詩意的身體》一書中提到的六個層次的聲響:第一個是聲響發生了你卻沒聽到,第二個是你聽到了但沒留心,第三個是你聽到了並且稍微注意後續是否出現,第四個是明顯的一響,但你覺得你知道源頭因此不以為意,第五個是打破你預測的一響,第六個是除了響聲之外飛機直接從頭上掠過。以這邊的音樂語境來說,當是屬於第一種或第二種聲響,雖然危機四伏,卻不能太過於具現、存在(present),才可以做出這段音樂的精妙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多數的版本為了表現出激烈的感受(特別是在銅管三響之後),3/8開始這裡往往演奏得頗具勁頭又大聲,雖然激烈的效果很好,但暗潮洶湧的幽微之處就可惜了一點。另外竟有少數版本,還是出自名指揮之手,為了表現出「優美的古典音樂」,竟然直接用非常歌唱柔和,甚至偏慢的方式,用展現甜美穩重音色的角度來演奏這一段音樂,只能說是荒天下之大謬;這種情況不只出現於一人身上,也不禁令我懷疑,進入了職業世界的指揮,為了在忙碌的行程中,每一場音樂會可以「把大家指在一起」,是不是就取捷徑把別人的錄音聽一聽之後,在某些地方加上突如其來的速度變化靈感,就上台去指揮了?因為筆者實在殊難想像,從樂譜上得到的客觀資訊,會令人決定採取這樣的詮釋角度。
雖然音樂是一小節打一拍,但大方向來看可以用四小節為一個循環來分句,相信這也是很多人同意的分句方式。然而有趣的事實是,許多指揮與樂手,包括過去作為樂團演奏者的筆者,經常會在聽過旋律之後,把這段主題的頭三個音(下圖紅圈處),作為弱起拍,把下一小節當成大結構的第一個小節,如下圖的小提琴分譜所示:
但是,如果考慮到和聲的變化時機,卻是應該換成下圖的分句才對,整個4小節句子要提早一小節開始劃分。這也是作者開頭所提,在總譜的頭兩面便碰到問題的情況之一,因為總譜上告訴我的客觀事實跟原本的印象實在太過不同。客觀事實告訴我,大句子的第一大拍正拍是沒有音的,如下圖所示:
關於和聲的變化時機,看總譜可能會更加清楚,只不過為了節省版面,用鋼琴的縮譜似乎會更適當,請注意左手的部分,目前譜上的劃分為筆者認為較合理的分法,正好會與左手換和弦的時機互相呼應,如果劃分點全部往後挪一小節,則會顯得強詞奪理了:
即使沒有音,這個小節仍然是以完整小節的型態呈現,這又再度佐證了它是第一小節,而非弱起小節;當然,這一點並不是一個強而有力的鐵證,且會有很多例外,但是純以這首序曲而論,後面明顯是弱起的段落時,作曲家便會以不完全小節的形式呈現,在這裡卻是把8分+16分的休止符都畫出來了。這種大句子的第一拍正拍是休止,在作曲家當中不是少見的行為,甚至這樣的空間更有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凝聚感,如果是以不完全小節的形式呈現,可能給閱讀者的印象便會極為不同了。隨便舉個例子,例如威爾第的後輩作曲家普契尼,在《杜蘭朵公主》的開場,用了整整兩個4分休止符來凝聚,第三拍出來時的劇力萬鈞,似乎也比不過那兩個空拍中所包含的能量,而這如果是以不完全小節來呈現,就是徹底不同的故事。
在許多現場演奏的錄影版本中,包含筆者所參與過的演出,卻都可以從指揮向上的手勢中看出來在他的思維裡面這是個弱起小節,是大結構裡面的第四拍,然而如前所敘述,不管在和聲上、編排架構上,將這個小節理解為第一大拍都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如果僅是跟著旋律走,覺得它「聽起來」是第四拍,那說服力實在略嫌不足。因而筆者認為,在理想狀態下,指揮者應該在與第2小節的八分音符節奏組的人溝通過後(否則他們會早一小節出來),將第一大拍畫得非常清楚,標示音樂是從空拍開始的,以吻合音樂的布局。
最後再用這首曲子後面的一個地方來印證上述的分句,下圖這段旋律是這首序曲第一次柔和的旋律,來自最後一幕男主角與好友兼宿敵的對峙時所唱的主題,在威爾第精巧的安排下,序曲中這個主題與開頭命運的動機相互嵌合,而這裡可以清楚看到,命運動機的頭三個音的確要當成第一大拍後的音,而非作為弱起拍進入第一拍,否則在這裡紅色圈圈的小提琴,應該要整句往前移一個8分音符才對了,有關這裡的印證,也要感謝指揮同僚顥嚴的提醒,使我不致漏掉這個提示。
下一次的文章再繼續往後討論,並且闡述筆者認為如果3/8的Allegro agitato e presto開始這裡,認真地保持pianissimo的力度演奏的話,在後面能有怎樣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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