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喜歡聽樂團被練得很「整齊」的話,我想你可能不適合聽魏德曼。
這週因為 NSO 指揮助理的工作,得以與國際知名的全才音樂家魏德曼學習,就近觀察他的一切。說真的,我非常喜歡他這種類型的音樂家(上一個影響我這麼深的是我在德國音樂營跟他學習過的 Luigi Gaggero),當他跟你分享音樂時,你會看到他的眼睛裡有光,也感覺得到他真的很喜歡他正在做的事。雖然這麼說有點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我自己覺得我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就是像魏德曼這樣子。但因為諸多經驗,最近正處於一個自我懷疑「什麼才是好的指揮」的階段,這個星期無疑是給了我一劑強心針。利用這篇來記錄一下排練的所見所聞,當然還有一點心得。
第一天
第一天只排了銅管十重奏,就算是這種比較簡單織度的作品,初走時節奏上明顯還有很多需要「對拍子」的地方,但他一直在強調每一段要有怎樣的感覺跟唱法,還有一直要求小聲的品質,期間他說 “This subito p…it might take time, but you konw, let’s take time here“,以自身是樂手的角度給予了音樂家很多空間。中間他也強調「如果我們沒有對在一起,這是沒關係的,但不要逃避把聲音做出來」;到這一個排練快結束時,其實還是沒「對齊」,但他下台之後超開心的,走過來跟我說:「我們做了好多事,他們找到聲音了!」
當天還有兩件事令我印象深刻。首先是因為當時我正在腦海構思《骷髏之舞》要如何撰文介紹,有些想法想要親自跟作曲家確認,想不到竟然開啟了遠超我想像的對話內容。當中印象深刻的有兩段,第一段是我們在討論音符上面出現<>的處理,他引用伯恩斯坦的話,說就像有一對情侶,某個人捏了對方一下,” It hurts!…but, do it again“,說完之後他就唱出一種很難用文字描述的音,非常有形象。第二件事情我忘了為什麼提到了,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他的藝術理念:「你知道莫札特的 Gran Partita 嗎?(我點頭),如果你去聽福特萬格勒跟維也納愛樂的錄音,應該是 EMI 出的吧我想,第一個和弦,一個長音,你聽他們會發現,根本沒有對整齊,大家都在不同的時間冒出來,但他們那個音啊….」
他看著天空,雙手比著像膨脹一樣的姿勢,唱了一個,很有形狀的、富有感情的聲音(看著天空這件事不是我刻意要以一個詩意或文青體的方式形容,而是他真的很喜歡看著天空比劃音樂,指揮的時候也是,感覺很像他看著天空從「雲端下載」他理想的聲音一樣)
「但是那個音啊,他們真的唱得太漂亮了,這種音現代的錄音你是聽不到的,現代大家錄音都整齊劃一,Bam–地一聲。可是你說他們要做整齊,做不到嗎?那可是維也納愛樂啊,他們要整齊怎麼可能做不到?那我們就要想,在福特萬格勒跟這些音樂家的腦海中,是不是有比整齊更重要的事情?」
其實當他說到這裡,我不僅理解當天的排練空氣為什麼是這樣,也幾乎可以預見到未來幾次的排練了。那一天晚上他還有一個與呂紹嘉老師的對談會,因為是公開活動,很多人都有精采的紀錄,我只講一件印象深刻的事,當時應該是討論到有小朋友問他說「你為什麼不寫一些好聽的音樂(nice music)?」,他跟大家說道:「你能想像很能入耳的 nice music 連續聽兩小時嗎?那跟放白噪音沒有什麼差別,在我的理想中,我的音樂需要有一些『嚼勁』。」
換句話說,只寫 nice music 對他來說可能跟流質食物差不多吧。
第二天以後–貝多芬篇
第二天以後的事情,因為同時還要校對樂譜上的錯音,印象可能會比較混雜在一起,所以融合在一起講。
因為音樂廳在維護,第二、三天移師到外面場地排練。我那時有點訝異的是,我以為他會排練比較多自己的曲目(畢竟對樂團的技術難度很高,也比較不熟),而貝多芬第七號這種連我都很熟的曲子,他可能只會少少地排,結果他排練最多的好像就是貝七。事實上他處理的方式也真的充滿新意,很多微小的速度變化跟力度調整。其實一般來說我是不太喜歡有些指揮會把音樂做太多的「加味」,所以起初他開始做這些調整的時候,我有點抱持懷疑態度,但實際聽到聲音後,我轉為全然相信這是基於對貝多芬的深度理解所做出的決定。從這個時候我也再度觀察他的指揮動作,老實說,所有指揮教授會叫你不要做的事,諸如一直盯著譜,或是雙手同步指揮,腳動來動去,他都做了個全,但樂團就是可以接收並完整表現出他要的東西。我心裡下了一個結論:他很不會指揮,但他是最好的指揮。
他的排練非常啟發式。相較於天平另一端那種將軍式的獨裁者排練,把演奏者一個一個抓出來「對音準」,用威壓與極精準的控制力來帶領的那種指揮,看魏德曼排練總是會讓人感覺到,他自己真的很喜歡這些音樂,而他是在跟你分享這份喜愛。魏德曼倒也不是那種太過形而上、玄學的排練者,他要求的事情仍然是實際的,只是他關注的點從來都是橫向的線條、方向性,以及貝多芬音樂中的驚喜。此外,它不斷強調著每個音都是起拍(every note is an upbeat),而不要有只是在算拍子的重量,這點也跟我與 Luigi 學到的事情如出一轍,後者的書甚至有一節的標題就是 upbeat。當然有時候魏德曼還是會有一些描述性的話語,但我仍然覺得非常受用,他在要求每一顆音符認真以待時,說了 “Every single note is a human being“,這中文太難翻譯了。最有趣的是,在他排練過後樂團達到他想要做的事情時,他的稱讚往往不是 good 或是 right/yes,也很少會是 perfect,而是 “Beautiful“。而他雖然會把排練時間用到一秒不剩,但他也不是那種會跟你花20分鐘單挑一兩小節的指揮(還是教練?),當他確定你聽懂他表達的東西之後,就算你還沒實際演奏出那個樣子,他也不一定會再要求你演奏一次,而是說:”We don’t need to do it again. I trust you.”
而在排練中的空檔,不小心撇到他的總譜時,看到上面滿滿的各種微小的手寫的速度變化,更進一步知道,他那些東西都不是在台上突然沒來由想這麼做,而是全盤考量過後的決定。魏德曼也很強調貝多芬音樂中的「現代性」,舉了好幾個貝多芬寫得很奇特的地方出來請幾個聲部單獨演奏:「聽這個聲響,不跟別人說這是貝七,他們會以為這是我的曲子吧?(笑)」
第二天以後-魏德曼音樂篇
他在貝多芬音樂中挖出來的那些具有前衛性、現代性的東西,點出來許多貝多芬藏起來的音效,使得音樂聽起來不再像是所謂的殿堂感的古典音樂,或所謂曲高和寡的古典音樂,而是充滿驚喜與衝突,讓人興奮不已的音樂。
相較於此,他在排練自己的作品時,反倒不希望大家太著重在音效跟複雜的譜面。可以這樣歸納:他把經典音樂演得像現代音樂,但把現代音樂演得像經典音樂。
這也是我一直在尋找答案的問題,每每要指揮現代作曲家的曲子,我時常會糾結於在這些精細的譜面(舉例來說,同一個動機音型但樂器之間彼此相差半拍),到底要「整理」得多仔細?或是他要的究竟是,一個總體的效果或是真的要機械感。雖然這個肯定取決於作曲家的個性,但也是一直縈繞心頭的問題。所以這次能見到國際知名的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自己排練自己的曲子,我是很珍惜的,希望能找到一些想法。
很顯然以魏德曼來說,即使是他筆下這種高度複雜的曲子,對整齊或是對音準絕對不是他的首要任務。他自己都寫了不斷轉換的拍號,但他好像也沒有很在意打拍精不精準,有時候突然打大拍,有時候突然融合幾拍,但因為他的音樂感染力實在太強了,原則上大家都還是跟得上。老實說這也與 Luigi 所教的東西不謀而合,我記得 Luigi 說:「新音樂以後會有越來越多好的詮釋者,因為大家逐漸會發現,光是靠手部技術把拍子對清楚是不夠的,我們終究會跟這些結構主義者分道揚鑣。」
魏德曼首先絕對是先以聲音,或說音色為出發點,他會需要把幾樣樂器單獨挑出來練,通常都是為了大家的方向感一致,就像第一天一樣,他會為了「我們找到聲音了」而開心。中間有些音型,對於非專精於現代音樂的職業音樂家來說,看起來是很現代的一些音效或技巧,碰到這些地方,樂團努力想要展現音效的時候,他則說了 “Don’t play modern, play music!” / “don’t play an effect, play a phrase!“,當他說出這兩句話的時候,我真的是覺得醍醐灌頂(他應該不是設計好講這兩句話的,因為他下台之後好像也很喜歡自己說的話,還很雀躍地問「你剛剛有聽到我說的那句話嗎?」)。
魏德曼也很常講 espressivo這個詞,總是希望樂團以更有表現力的方式演繹每一個樂句:「用充滿表現力的方式拉,不要把它當成『我要做10秒的特殊效果』。」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他在排練 Con Brio 的某個漸強時–因為我們在演奏現代音樂常常會想要強化「音效」,所以漸強漸弱也都有很誇大的對比。但這裡他希望漸強之後不要馬上弱下來時,他不是給予一些技術指令(他對什麼時候該用技術指令,什麼時候要形容的時機點真的拿捏得很好),他說:
「爬到山頂的時候,待著享受一下風景吧!」
後記
昨天的音樂會實在成功,雖然彩排有點走鐘時,我一度懷疑這種用愛和熱情驅使的演奏,是不是有其極限?但實際上音樂會的演出,是讓人一刻都閒不下來的,我實在很難想像排練時就這麼熱情、掏心掏肺的魏德曼,在演出時竟然還可以從自己和樂團身上激發出更多能量。這種神蹟等級的演出,讓我昨天忍不住要站起來鼓掌,實在是太驚人的一週了。
其實他排練還有好多好東西是很值得紀錄的,實在很可惜我沒有能全部都寫下來。但是,當你看到魏德曼在順走曲子時,身上可以帶有這麼豐富的表現力跟隨時根據聲音做出反應的肢體語言,就會忍不住想要全神貫注盯著他看;而他排練時的節奏極為緊湊,深怕漏掉他講的任何一個東西,所以能趕快寫下來的也非常有限。因此也只能就短短幾行的筆記,趁著記憶猶新趕快翻翻總譜回憶,寫出這篇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