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篇文章中,探討了選擇演奏速度的可能性,以及從歷史角度討論 Andante 以及 Andantino 這兩個術語,在過去可能有不同的認知這件事。當然,不可否認的是,要做出歌劇裡面詠嘆調的 Andante 跟序曲裡面相同主題改成 Andantino 的差別,也不是非得從速度著手不可,或許在演奏法上面、聲音質地上面、句子唱法上面著手,也是有可能做出不同的步調感跟情緒。不過就我的個人意見而言,我可能還是會採取比較單純、從速度著手的方式,所以接下來的討論,會依我的作法為出發點。
首先要討論的,仍然是序曲中的 [B] 段,也就是標示為 Andantino 的這一段。它的和聲語法單純1,在兩個樂句構成的樂段當中,基本上就是把a小調的終止式走過一輪之後,離調到強烈暗示C大調的G7和弦上(但未曾真的抵達C大調,這種懸念是這一段的點睛之舉),主題本身也是自然音階式的,沒有半音化行為,這到了下一段的 Andante mosso 出現半音行為時,就帶出了 diatonic 跟 chromatic 的對比,不過這是後話了。這兩個樂句在格律跟演奏法上有一些有趣之處可以觀察。
先討論格律方面,這裡的關鍵問題是,為什麼 [B] 的開始不像在歌劇中那樣,以不完全小節的弱起拍形式寫就好?歌劇裡的樣子,是很符合對這條旋律的初步印象/傳統印象的:兩音的弱起拍,帶入四小節一句的方整句法中:
「雖然感覺是這樣,但真的不一定是你聽 CD 時以為的那樣」這種事情已經在前面幾篇文章提了好幾次,就不再多做贅述。不過,之所以要問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就是,它可能沒有那麼理所當然,我們看一下序曲的譜裡面一些啟人疑竇的地方,為了節省版面,下面用鋼琴譜呈現:
對我來說,因為一直以來都是把主題當成「弱起帶出第一大句」的概念,看到譜的時候立即察覺的疑點或說矛盾處有三:
- 為什麼起頭不用不完全小節呈現,而要寫完整小節,讓第一個小節的前面四分之三都是休止符呢?
- 為什麼結尾要多寫一個空小節?
- 和聲的轉換時機似乎暗示著別種分句的可能性
有關1跟2的思考,都在3的時候得到了比較肯定的答案。3討論的和聲節奏方面的事,在這個系列的第一篇對「命運主題」如何分句的討論時就講過了,總而言之比起單純聽旋律的初步印象或說表層印象,我是更相信在多數情況,和聲的用法才是用以勾勒出結構更有說服力的參考。看上面鋼琴樂譜的左手,可以很顯然地發現,類似於命運主題的情形,如果把「四小節一組」的框架往前一小節的話,那這一段開頭的完全小節便可以作為四小節組的第一小節的意義存在了。如果開頭是用不完全小節,那這樣暗示結構的效果就會消失,或說有所不同(參考上面的歌劇譜),可以說使用完全小節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構性目的。
下面列出前文提到的兩種分組方式,黑線是我過去以為的分句,紅線是我現在考慮進和聲時機以及完全小節兩件事之後,另一種分句方式:
如果依照紅線的新方式分句的話,最後一個空小節就會變成四小節句法的第一大拍,而如果繼續這樣編織下去,在下一段的 Andante mosso 會出現什麼呢?這點留待下一篇文章討論。現在要用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稍微從樂譜的後面找一些印證來回推,請看下面這張圖,這是 [F] 段前後的樣子,也是上篇文章說的四個段落的最後一段:
首先是,紅框處可以看到下次用到這個主題,開頭仍然是用完全小節而不是不完全小節,且到了最後一樣有空小節。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假設「也許威爾第就是不愛寫不完全小節的弱起拍?」不過這個假設在隨後的藍框處馬上就被打破了。因此,既然他明明可以用,也的確有用到不完全小節,仍然在這個主題出現時都使用完全小節開場,幾乎可以確定這是一種刻意為之的行為,我是寧願相信有其目的性,而它很有可能就是為了清楚呈示出真正的布局與分句方式。
至於為什麼歌劇裡面就是不完全小節開場,這點我實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也因此,也不排除上面所有的討論都是過度思考。不過在這裡也要提出一點是,撇除掉歌劇的開頭不談,如果按照上面討論的邏輯來重新分句,亦即將歌手的第三個音 Bb那個小節視為四小節句法的第二小節的話,往後一直推算下去,段落的轉換以及威爾第所寫的排練編號,都會剛好吻合。而原本那樣按照對於旋律的感覺,而不管和聲轉換時機的分法,反倒會顯得這些排練編號跟段落轉換好像都「差了一小節」。
剛剛討論的是另外一個小小有趣的部份是關於如何「開始」這個主題,不過在這個主題兩次的「開始之前」,也有一些細微的有趣之處,請看上圖綠框以及紅框之處,再看下圖:
在 [B] 段的 Andantino 首次出現這個主題之前,停留記號2是位於前一小節,更正確地說,這個停留記號很明確地歸屬於前面的銅管三響。而在 [F] 段主題開始之前,如果要保持與 Andantino 的地方呼應,把停留記號放在上上張圖的綠框處,似乎更為邏輯一致。那麼這邊需要思考的問題就出現了兩個,首先會是為什麼要把停留記號從放在前段結尾改成放在本段起始;另外則是為什麼在本段的起始,不是放在第一個四分休止符上,而是放在第二個休止符亦即八分休止符上呢?
老實說,這裡我的研究還不夠仔細,也許再多找一些歷史文件以及威爾第本人的書信等等,能夠發現更明確的證據吧。但是如果從指揮法的角度來想,我總是會想到一些可能性。以這首常見的指揮方式,以及傳統的指揮方式所教育的,往往都是說我們不需要給樂手他們不需要的拍子。所以也常常有一種能省則省的指揮方式,講究經濟節約的動作,以及一動一靜十分清楚乾脆等等。上面這些,作為樂手的我,也都十分認同。因為樂手真的不會無時無刻在看指揮,通常也懶得聽指揮有什麼偉大的「哲學」。
如果把上面的思維套用到這裏的話,那麼前後兩段的指揮方式,都會是做了前一段明確的收尾之後停拍,下一段給清楚的預備拍開始,事實上這也是許多演出的指揮方式,包括許多我敬重的指揮家例如 Claudio Abbado 也都是如此。然而如果從音樂本身、譜面的角度來說,我總會思考著,是不是在 [F] 段前面,我們不應該隨著綠框內的E音就停下動作,而是應該繼續多指揮空的一小節,打出了下一小節的四分休止符之後,才進入八分休止符的停留狀態,進而再透過一個預備拍帶出旋律線。而相對地,前面的 [B] 段則是在停留記號之後,手要明確地畫出完整的一小節,把這些沒有停留記號的休止符都指出來,也把精巧的結構差異標示出來,考慮到休止符也是音樂的一部分,或許我們的指揮動作,不只是為了樂手服務,更要為了音樂服務。
用語句來描繪差異並用「…」來表示延長、「嗯」來表示有計拍的休止符的話,那麼進入B段的效果,就會是從銅管三響開始,
「叭!叭!叭!…….. (嗯、嗯) [旋律開始]」
而進入F段的效果則會是從前面的音群
「一串音群的哇啦哇啦哇啦搭!嗯。……… [旋律開始]」
好像旋律開始的感覺不太一樣呢。
上面說的動作,都是90%的現場演出不會看到的,甚至可能許多樂手或是指揮老師,也都會覺得是廢動作。就算真的指揮這一首時,到底要不要把這些東西都比劃出來,我也會很猶豫的,因為看起來可能會有點引人發噱,只是我看著這兩邊樂譜的細微變化,仍然忍不住思考著:「假如…?」
備註
- 其實整首序曲的和聲語法都不算複雜,甚至可以說是單純的。不過我仍然認為瞭解作曲家用了哪一種和聲語言,對於判斷句子的重量放在那裏,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我認識許多人,認為自己可以靠「感覺」就抓到這些和聲,宣稱「有聽到比較特別的和聲時就會去分析它」;誠然,耳朵極好的話當然是可以做到的,但通常講這樣話的人大都不屬於我覺得耳朵很好的那群人。 ↩︎
- fermata,雖然口語上習慣稱延長記號,但它的本意是停留,故而稱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