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知名作曲家魏德曼(Jörg Widmann, 1973-)所創作的這首,由指揮家楊頌斯委託,並與貝多芬第七、八交響曲同場演出的這Con Brio ,是他最常被演出的作品之一。這首曲子對貝多芬致敬,也因而選擇了一個貝多芬很常用的術語當成曲名,直譯是「帶有活力」。開始介紹前請先聽一下作曲家自己指揮這首的錄音片段:
接著請看一下以下發表在報紙上的評論:
「作曲家是怎麼了,他受到什麼折磨嗎?」
「曲子支離破碎,散漫無序,而且缺乏連貫性。一下子悲傷,一下子喜感,一下子又嚴肅,瑣碎而雜亂的想法成千上萬地湧現,沒有任何中心思想,只會不斷重複」
「完全沒道理的大聲、嘈雜,野蠻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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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跟這位樂評有著相同的感覺的話,那麼事情就有趣了,因為上面的評論是19世紀的某位仁兄聽完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之後投書媒體的內容!魏德曼這首致敬貝多芬的作品,如果真的為現代聽眾帶來跟兩百年前的人一樣的想法,那換句話說也可以視為,他意欲把貝多芬音樂的精神譜曲的嘗試有達到一定效果,讓這麼想的人跟兩百年前的聽眾經歷了類似的洗禮。
貝多芬的聲音?
有鑒於此,在開始介紹 Con Brio 這部作品前,先簡單了解一下貝多芬交響作品中有哪些特色被魏德曼利用到曲子中,應該不是壞主意。
號角聲響/音型:這個部分牽涉到銅管樂器的原理,在貝多芬的時代,算貝多芬「標準編制」的小號與法國號,尚未使用按鍵(氣閥),因此只能演奏下列泛音列的音符。
用琴鍵呈現可能更直觀,左右兩邊極限音域不討論,中間的音域能奏出的音只有紅點、綠點處,綠點是指這個音的自然音準比較高,需要靠嘴巴或是手塞的技巧控制,下面的這些點會對應到上圖的16個音。
所謂旋律一般來說,一定會帶有級進(鋼琴鍵盤的相鄰鍵,或是想像樓梯一階一階地爬)才符合流暢的本質,也就是,貝多芬的時代想要由銅管演奏旋律時,幾乎只有上方鍵盤藍色框框內的音可以用,不然就無法級進。而越右邊的那些音越難演奏(巴洛克時代曾經很流行在右側音域演奏,但隨著美學改變,到古典時期也漸漸把使用的音侷限在藍框左半部)。因此,在更低音伴奏的其他銅管聲部,能用的音更加有限。假設旋律是藍框內左邊數來的頭三個音下行的E-D-C(上方五線譜8-10號的音),那麼二部勢必就沒辦法全部選「相鄰的鍵盤」,得要跳過一些音了(想像低樓層的樓梯有幾階不能踩,你只能在登上一階之後,想辦法大跳一步到第三或五階)。例如貝多芬第九號快樂頌的主題到小號與法國號演奏時:
可以看到分成上下兩部的音符,上聲部,音符之間幾乎都是相鄰關係,但下面的音符就會有跳過音的部分。這種銅管不得不為之的音響,這種跳過的效果,反倒成為非常具有銅管色彩的寫法,發展到後來在鋼琴或弦樂、木管上,有時也會故意把音型寫成這樣,時常用來描繪光輝亮麗,或是田園風光(因為法國號對時人來說具有原野的形象),例如舒曼的《割草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hI-71VxQYM (影片49秒處,突然從鋼琴的語法轉換為號角語法,第二部跳來跳去的,使樂曲氛圍突然從浪漫的調調變成富田園感的法國號聲響)
雖然這樣的寫法並不能說是貝多芬的專利,但他比起前輩,對於銅管的運用多了很多,大概可以說是當時最大量運用號角音型在各種情境與樂器上的人,因而成為他頗具辨別度的聲響。例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hcrZX2rZ1M(艾格蒙序曲,9:01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WZP7-41iAU(第五號交響曲終樂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da233BgiKw(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13:46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cBKG_t6vyg(第三號交響曲第三樂章法國號三重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XWyTKrhSt0(第七號交響曲第一樂章)
以及族繁不及備載的許多案例。
突強以及突然的力度變化:突然強調(sforzando)樂譜簡寫作sf或sfz,瞬間變大聲或小聲音則寫作 subito f 或是 subito p,這個基本上也算是貝多芬的招牌,跟上面一樣,雖然不是他獨創,但因為大量運用-更準確來說,近乎強迫症一樣的運用,而成為代表性的貝多芬特徵。可以看看第七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光是開頭就寫了幾次sf!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SJJynLJmes(30:02)
知名的國王歌手合唱團在唱一首戲謔的作曲家介紹歌時,到了貝多芬也是強調力度劇烈變換這個部分。請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XhAz0DOpMU (4:42)
同音反覆:這當然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會把同音反覆這件事做到如此徹底,甚至成為一個樂章的主題,也唯有貝多芬了。(請參考貝多芬的第三號交響曲第三樂章、第五號交響曲第三樂章、第七號交響曲第一樂章進快板前以及第二樂章等等…)
魏德曼的 Con Brio 中主要的動機
老實說就筆者的視角而言,跟《骷髏之舞》相比,Con Brio 這首曲子沒有太核心的旋律主題,更像是一種「如果貝多芬活在現代他可能會這樣寫」的嘗試,也可能是因為避免直接引用特定曲目,因此旋律感也相應地較低,只能陳列幾個動機,或說會反覆出現的聲響行為。
動機A:定音鼓快到慢節奏
動機B:從低衝到高的泛音列
號角音型
這種上面花長篇幅介紹的號角音型寫法(第一部級進+第二部跳進),即使魏德曼寫了好幾種的所謂「旋律」,但筆者認為只要是號角音型都可以算同一個聲響行為。特別要注意的是,魏德曼也只是採用了「第二部」要跳著走的這個概念,並沒有乖乖地只照著泛音列的音寫,常常會故意加上一些升降記號讓它聽起來似曾相識但又有點陌生。
Con Brio 段落介紹以及內容簡述
這首曲子大概分四段,段落之間幾乎都由定音鼓銜接。
第一段:
開場、定音鼓大聲地演奏上面說的動機A,魏德曼本人形容它聽起來像是一個快速奔跑的人匆匆闖入,然後緊急煞住腳步後,開啟了三下非常具有古典主義感的和弦,這類配置方式的和弦,在貝多芬的作品中可以舉出無數個例子,而在這裡,和弦之間以長的氣音穿插。請注意三下這件事,在整首曲子中,連續三下這個行為也是很常見的。本樂段以三個音一組的節奏型相當顯眼,並且處處充滿著 sffz,後者當然也是前文提過的貝多芬招牌。有一個地方樂團總在第三拍演奏重音,這是魏德曼唯二親口提及的「引用」,來自貝多芬的第八號交響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a6DRoxpOwg(28秒處)
只是在這首曲子裡面則是這樣呈現的:
請參考現場演奏的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xjrwsQ9Zxc(19秒處)
中間會兩次穿插銅管上衝泛音列的動機B(可參考上面影片2:28處),雖然貝多芬沒有寫這樣的音型,但彷彿是要透過「演示何為泛音列」一樣,宣告這首曲子中泛音寫法的重要性。第一段在定音鼓再次演奏動機A後,演奏了兩個和弦結束。這裡也要特別提一下,第一段雖然尚未出現明顯的旋律,但其實開場三個和弦在高音處所勾勒出的音階三個音上行,就是本曲重要的旋律構成DNA了,後續的主題幾乎都與上行或下行的三音音階脫不了關係,就第一段連最後收尾的兩個和弦,其實從小號接過去長笛也有音階,只是第三個音成為了下一段的起頭音。比較有趣的是,這裡的段落結束,譜上指定大家要像一二三木頭人一樣,通通不許動。
第二段:
從慢速的音樂開始,極度強調節奏的變化,各種節奏透過不同的聲響效果此起彼落,互相競合,彷彿在玩節奏遊戲一樣,其中最具特色的是管樂器要用嘴巴唸出Tiki Tiki 的連續快速氣音。從這一段開始,號角音型所構成的旋律也誕生了(上方影片4:26以及5:23處),可以注意到第二部都是以跳進的方式,也可以注意三音音階藏身其中。這一段的結束,在不斷重複的同音中,定音鼓演奏了複雜的音型(影片5:48處,魏德曼曾說,貝多芬把定音鼓開創到新的境界),並在同樣越打越慢的態勢中接入慢板,這裡可以算是第二段的結束。而對於各種貝多芬式的力度運用,也只有更為密集與誇張對比而已,可以看看下面這段弦樂的樂譜,有多麼劇烈又複雜的力度變化:光這五個小節,就有從小到大 p、mf、f、ff、ffff 五種力度,並且有時透過漸強,有時則要突然(subito),更別提還有一次的 sffffz,極致的突然強調。整首曲子當中,像這種不規則出現的劇烈力度變化,也都時刻喚起貝多芬印象。
第三段:
與前一段同樣起於較慢速的音樂,前面兩段的素材,諸如號角音型、三個音的節奏組、以及以不同節奏對位、同音反覆的這些特色都進一步發展。不過號角音型所構成的旋律長度比起前一段更增加了(影片8:04處),樂器之間幾乎像支離破碎一樣的輪番演奏一兩個音的情形,也比前面更顯著。期間幾乎都是採取充滿活力方式呈現的號角音型,不過也曾以弦樂用較為和緩的樣貌呈現(8:29,是前面8:04相同旋律的放慢版本)。
而也是在這一段出現了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節奏(上方影片9:01處),這是魏德曼本人證實引用的兩個地方之二。關於貝多芬第七號節奏為何請參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eYZUXOKlEY
第四段:
這裡並沒有明顯的段落感,不過第四段的開頭是由一個石破天驚的長音和弦展開(影片9:55處),並且接入一段較為詭譎的句子。由雙簧管演奏出具號角聲響的旋律後(10:38),整個樂團繼續在各種突然的力度變化中一起加速,法國號則跟前面幾次一樣,從最低音開始演奏泛音列向上衝,在即將邁入瘋狂之際,管樂演奏者又再度發出了Tiki Tiki 的氣音,這一次不光是定音鼓作出減速的感覺,而是全團都跟著減速,曲子最後結束在三下漸趨安靜的短音中。
雖然說是致敬貝多芬,但如果期待這首曲子是一首仿效貝多芬風格的樂曲,那就大錯特錯了。它本質上還是魏德曼的音樂,只是他替他的這道菜撒上了名為貝多芬的調味粉。各種能用的聲響行為或是音樂技法,都會在適合的地方被魏德曼採用,只要不帶有被古典音樂馴化的耳朵聆聽,應該會是一首十分有趣的作品。
附註:貝多芬致敬的實情
一般在介紹這首曲子,經常過度著墨於他從貝多芬第七、八交響曲中取材、引用了什麼(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出版社也這麼介紹!)這裡分享筆者在擔任指揮助理時與他的對話:
「Maestro,我想問你,Con Brio 裡面除了很明顯來自第八號交響曲的第三拍重音,以及短暫出現一兩個小節的貝多芬第七號第一樂章節奏外,我真的找不到哪些地方是專屬於第七、八交響曲的特色耶?對我來說曲子裡面大部分讓我有貝多芬感的地方都是『有貝多芬 in general 的特色』,這些音型或聲響好像在他其他作品也有,為什麼大家都說這部作品致敬第七、第八交響曲?」
他回答道:「你說得沒錯,只有那兩個地方我會稱為 quotation。人們都很喜歡一直尋找這兩首交響曲跟con brio 的關聯,也會跑來跟我說我哪個小節『引用得真好』,但是真的沒有,真的只有你說的那兩個地方!其他地方我都只是想要捕抓貝多芬的精神,不僅限於這兩首交響曲;所以就像你說的,是 Beethoven sound in general,他們太在意第七、第八交響曲了!」
我繼續確認我的想法:「所以像是那些泛音列的寫法,也是算 in general 的部分吧?」
他一如排練時的狀態,很快樂地說:「沒錯,不過我故意用了一些差半音的『錯音』,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