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部作品應該會比我之前的交響曲都好。」
- 「對於創作完全沒有想法,也沒有感覺。」
- 「確信這部作品是失敗之作。」
- 「這部交響曲太過花俏又不誠懇,根本沒有任何激發人們愉悅的地方。」
- 「熱烈的掌聲不是給作品的,這部作品毫無價值」
- 「我又愛上這部交響曲了!」
寫下這些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柴可夫斯基本人在不同時期對其第五號交響曲所下的評論,由此可窺見他內向且易於自我懷疑的性格。
這部 1888 年所寫下的交響曲,是柴可夫斯基最成功的樂團作品之一,至今都經常排入演出曲目。曲中採類似白遼士固定樂思的方式,將一條作曲家本人稱為「命運動機」或「死亡動機」的旋律貫穿各個樂章。樂曲同時亦採用了貝多芬在第五號交響曲所開創的那種交響曲典型編排:從第一樂章的在苦難中奮鬥,到第四樂章猶如「最終勝利」的布局形式,也有人稱之為「由黑暗到光明」,是非常容易激起現場觀眾共感的手法。
然而這首交響曲最後的凱旋進行曲,輝煌張揚的竟是那從頭貫穿到尾的命運動機,這也引來了對其永恆的大哉問:最後究竟是主人公戰勝了命運,抑或是命運戰勝了主人公?除此之外,這部交響曲也有許多後人演奏傳統凌駕於樂譜資訊的地方,是值得現代人積極探尋的部分。
第一樂章:Andante-Allegro con anima
這個樂章循著典型的奏鳴曲式-序奏-呈示部-發展部-再現部-尾聲而架構。行板的序奏,由單簧管在陰鬱的低音區點出了「命運動機」
這個經常被演奏得太慢的動機,每次出現都以兩組六個音的下行音階結束(上圖虛線處),且兩次會採用不同的和聲;柴可夫斯基在這裡對於音符的尾巴有極深的琢磨,誰要早點結束,誰又要咬牙撐住,都清楚了然。隨後進入了第一樂章的主要部分,術語是 Allegro con anima(有靈魂的快板,anima 也可以指一種做人的氣節),作曲家要求的速度是 104,若遵照這個速度,將使得主要部分的第一主題如同進行曲一樣,具有一種奮發的態勢,下方譜例框起來的地方,這個上下四度跑動的音階在第二樂章也會出現:
但這一段6/8的音樂,在慣常的傳統中,卻經常以 0.5~0.7 倍速演奏,這是本次演出力求改變之處。第一主題當中附點的節奏本身亦依據休止符的存在與否,區分為短版與長版,這顯然是來自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中對於相同節奏的處理方式,這一對節奏的雙胞胎彼此拉鋸,各異其趣。
此外,這個樂章的第二主題(下圖虛線處),是一條六音上行開場的浪漫線條-這是化用了命運動機當中的六音下行而成,此樂章命運動機雖然不再完整現身,卻隱伏在各處。
第二樂章:Andante cantabile, con alcuna licenza
柴可夫斯基在第二樂章要求了 54 這個速度,幾乎是第一樂章一半的速度,而第一樂章的尾聲亦不減速地進入長音,第二樂章開頭的一串和弦進行,則隱藏著前面樂章第一主題的放慢版本,彼此之間有著有機的連結。
不過跟第一樂章的情況一樣,這個樂章在唱片中也經常以過慢的速度演奏。第二樂章的術語相當值得探討,con alcuna licenza 直譯為「多少帶有一定程度的許可」,亦即它可以帶有自由,但這個自由是被容許的,因此反過來說多少還是帶有一定程度的克制。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柴可夫斯基可以說是費煞了苦心:樂章的速度不停地在 animando(變得活潑)與 sostenuto(持續、謹慎)兩種術語之間遊走,有時速度要直接切換,有時則透過 ritenuto(減速)來過渡。整個樂章大致上呈三段體的架構,浪漫的第一主題由法國號帶出,是這樣樂器最有名的一段獨奏片段,第二主題則有著一種優游自在的氛圍,它註記著 con noblezza(帶著高貴),隨後又要 con desiderio e passione(帶著慾望與熱情) 變得情緒波動,因此又有著優柔寡斷的樣子。此外,第一樂章那六音上行的第二主題,也在第一段到達高潮時,由低音聲部演奏出來,又是一個兩個樂章有著聯繫的證明:
中段則是一段具有調式感的音樂,並頻繁地改變調區,音型寫作手法令人毛躁不安。第三段雖與第一段遙相呼應,但伴奏與速度卻截然不同。而在這個三段的架構上,「命運動機」會石破天驚地無情闖入兩次,是很鮮明的一項特色。事實上,在這個樂章一段廢棄的草稿中,幾段文字也可以覷見他的想法:「一束光/安慰/不,這世上沒有希望」,這種在愛與死之間的糾結,是整個第二樂章的核心議題。
第三樂章 Valse: Allegro moderato
第三樂章跟當時慣常的交響曲格式不同,柴可夫斯基採用了圓舞曲,事實上這也是他六首交響曲當中唯一以圓舞曲為題的樂章(雖然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可以算帶有圓舞曲的特色)。柴可夫斯基肯定可以名列史上最會寫圓舞曲的作曲家之林,在這他擅長的曲種當中,音樂彷彿擺脫了前面兩個樂章的抑鬱奮鬥或是愛恨糾結,具有輕描淡寫的氛圍。然而如果深究這個圓舞曲主題,卻會發現它是「六音下行」的開場…是的,仍是命運動機的變體:
到了這個樂章,命運的形象竟變得和藹可親,甚至令人隨之翩翩起舞。在三段體圓舞曲的最後,命運動機由單簧管完整呈現,但卻轉為大調,這時不免令人深思,命運現在與柴可夫斯基所描寫的主人公,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
第四樂章 Finale: Andante maestoso-Allegro vivace
曾經壓迫、令人窒息的命運動機,到了第四樂章仍延續上個樂章尾端的轉變,繼續以親和的形象出現。命運動機仍以大調呈現,並增添了一絲莊重感,值得注意的是,第四樂章的開頭與第一樂章的開頭,雖然大小調有別,氛圍也截然不同,作曲家所指定的速度卻是相同的。進入主要部分之後,命運動機更是變得精神抖擻,前面所有樂章的陰霾與懷疑一掃而空,似乎即將循著交響曲典型的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終抵繁星)格局,邁向光輝的勝利。然而,若要描寫戰勝命運,作曲家大可以另外創作一個主題,像是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到了尾聲,代表西班牙人暴政的薩拉邦德節奏消失殆盡一樣,為什麼在這首交響曲裡面卻要將曾經的壓迫者轉變為友善、光輝的形象?如同本文開頭所述,這是一個音樂史上永恆的大哉問,如果戰勝的是命運,那這樣的第四樂章,主人公不僅接受命運,甚至還欣然接納,這就有了點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味道。
或許如何處理,這在第四樂章的尾聲可以見到端倪。整個樂章總共 565 小節,有超過九成的部分都是光輝燦爛版的命運動機,然而到了尾聲的 20 小節-是的,只有 20 小節,出現的卻是第一樂章主要部分那個奮鬥進取,帶有附點的第一主題,高亢地演奏幾個小節之後,曲子就結束了。
這樣子的回馬槍,在樂曲格律架構上絕非合理,但在戲劇性安排上卻值得玩味:主人公必須接納命運的安排,甚至到了第四樂章笑著臉接受;但這段回馬槍就好像在某個時刻驀然回首,也會忽然地回想起本來在命運之中奮鬥的樣子。在命運大鳴大放之後回顧的奮鬥主題,並未有充足的時間與份量發展,因此這個結尾,毋寧說是一個開放式結局,最終究竟是哪一方戰勝猶未可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主人公並未全然臣服於命運,心中仍存有一絲掙脫的渴望。
假如採用這樣的解釋方法的話,那麼許多演出將命運動機的凱旋進行曲,演得好比是人生最激昂的時刻,指揮的臉感動萬分、心滿意足,便完全令最後這個第一樂章的回馬槍失去了意義,只是一個天外飛來一筆,不知所云的 coda 了。